文定焦，作者王璐，编辑魏佳
2024 年，靠短剧（也称小程序剧）一夜暴富的消息少了很多，越来越多人了解到短剧是一门没那么容易赚钱的生意。尽管如此，这股风潮依旧强劲，各大电视剧、电影公司，头部大导演、演员不断入局。
短短一年内，短剧已发展到了能够造星的程度。有媒体报道，头部短剧演员的片酬已经到了 6000 元-1.2 万元/天，并出现了一些代表性的短剧演员，比如孙樾、徐艺真等。
不仅年轻演员靠短剧实现跃升，老年演员也从中分得了一杯羹。近期，退休公务员大叔去横店跑群演一事登上热搜，因为他赶上了短剧风口，拿到的拍戏机会更多也更容易，最终实现了自己的演员梦。
不只是横店，随着短剧爆火，全国各地都有无数剧组开拍。「定焦」和三位不同类型的女性老年短剧演员聊了聊，两年来，她们各自都演过不下 30 部短剧，其中不乏爆款。一定程度上，她们的状态能够反映这一群体在当下的真实样貌。
与年轻演员相比，大部分老年人没想着通过拍短剧暴富，也不会把拍戏当成职业，更多是当成一种业余爱好。对他们来说，退休后还能实现自己年轻时的演员梦，顺便赚点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不过，硬币的另一面是，在剧组，老年演员不会因为年龄大被优待，他们需要跟着剧组熬夜，甚至咬牙带病拍摄。对于短剧里的强矛盾冲突，比如拍一场戏要扇男主四次耳光，他们也花了时间去适应和接受。
至于片酬，由于老年演员的角色类型比较固定，剧组选角最重要的标准不是演技，而是外形和配合度，导致这一圈子很卷，即便是有着丰富拍摄经验的当地头部演员，日薪也不会超过千元，还有一些老年演员表示，愿意零片酬出演。
以下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江湖。
5 天赚 4000 元：不怕演不好，就怕熬大夜
“待会阿姨给你挑几副首饰，保准让你在宴会上压过 XX 那个小贱人。”这是林杰发在朋友圈的短剧片段，她饰演一位豪门刁蛮婆婆，任务是专门挑女主的刺。
这种类型的角色，林杰已经数不清演过多少次了。虽然已经年过六十，但有着一头乌黑长发、眉眼开阔、身材高挑匀称的她，看上去十分贵气，找她出演的剧，也多为豪门题材。
孟宪芝也是豪门妈妈专业户，此外她还非常擅长演“农村恶婆婆”，例如，攥着女主胳膊原本想给她一巴掌，结果没成功，于是顺势假装摔倒在地，还不忘用脚踹女主一脚，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敢惹我女儿，这是我儿子的家。”
用导演和身边老姐妹的话说，“孟老师各种角色都能驾驭，爆发力很强，能现场即兴完成剧本与导演心中的形象，能直接在地上撒泼打滚。”这股子刁蛮劲儿也让她成了当地有名的“反派专业户”。
孟宪芝短剧片段截图
找到郭丽的角色，就更有特色了。她那一头蓬松又花白的头发，很有辨识度，因此大家也喜欢叫她“特型演员”，当地的圈子里一提到古装题材里的老太君，都会想到她。
三位阿姨擅长的角色不同，但她们身上有着一些共同点：年龄在 60 岁以上、外形有特色、拿着数千元的退休工资、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对演戏有热情。这也勾勒出了老年短剧演员的人物画像。
一位导演告诉「定焦」，老年短剧演员圈子不大。相对其他圈层，这一年龄层演员相对固定，大部分是当地的群众演员，大家都在一个微信群里，一些外形不错的老年演员，可以直接拿来用，还有少部分素人，是选角导演在公交车上、马路上发掘的。
如果合作过几次后，觉得某位阿姨、叔叔演得不错，剧组通常会和他们保持稳定合作。林杰、孟宪芝、郭丽的短剧之路就是这么开始的，而且已经在当地小有名气。
短剧是一个“走量”的行业，她们的作品数量，能充分体现出这一特色。从 2022 年左右开始拍短剧至今，她们每个人都拍了不下 30 部。
对于她们来说，“演戏”并不难。一方面因为具备一定经验，在接触短剧之前，她们拍过信息流广告（品牌商品的推荐、直播间的引导前言等）、当地电视台的栏目剧，还在一些网络电影、长剧中串过场，其中不乏像《人世间》这种大剧。另一方面，拍短剧时，她们的角色类型相对单一，甚至连台词都大同小异。
她们需要适应的，是拍短剧的快节奏，最大的挑战在身体上。「定焦」了解到，剧组不爱用 70 岁以上的老人，在拍摄节奏上，老年短剧演员不会因为年龄被优待。
每次拍戏，最少要在片场待 2 小时，长的话可能会待 15 个小时。因为要赶拍摄进度，三位阿姨都经历过熬大夜的情况。
林杰有一次从下午 2 点熬到第二天凌晨 5 点。郭丽拍的第一部短剧，连续拍 5 天，每天从早上 7 点半拍到第二天凌晨一两点，拍到第四五天时，她便感觉身体有些疲劳，“总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脸色也不太好，背词也有些吃力。”那部戏拍完后，她休息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孟宪芝有过 30 多个小时不睡觉的经历，这边剧组凌晨 4 点杀青，她就赶忙回家取下一套衣服，因为上午 7 点还有另一个剧组要开机。
在路上的奔波，对她们而言也是一种消耗。她们通常是在本地拍戏，但往来片场，短则 2 小时，长则三四个小时。长期以来的节俭习惯，让她们习惯于计算出最省钱的方式，比如孟宪芝有四张公交卡，为的是乘坐不同线路的公交车。
在这样的强度之下，她们的片酬并不算高。
导演李韵铭告诉「定焦」，老年短剧演员整体的片酬在 500 元-1500 元/天之间。根据几位阿姨的描述，戏份少的群演一天收入是 50 元，甚至有的剧组只给 30 元；戏份多的特约演员，大概是 500 元/半天、800 元/一天。郭丽连拍 5 天差点累倒的那次，5 天赚了 4000 元，是她收入最高的一次。
为什么这么累还愿意拍短剧？
她们给出的回答差不多，不太在意片酬，更多是把拍戏当成晚年业余爱好，也算是圆自己年轻时的演员梦。
“短剧爸妈”也有江湖：降片酬抢角色，对导演绝对服从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即便很多老年演员不指望拍短剧赚钱，也不妨碍这个圈子很卷。
一名导演对「定焦」讲述，每次副导演在演员群里发通告，就有一大批叔叔阿姨回复。一些老年演员会为了一个角色，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公开在演员群里破口大骂，连发十几条语音互相挑对方毛病。有时碰到互相认识的演员，还会私下打电话再 battle 一番。
郭丽则多次撞见老年演员找到选角导演自降片酬的场景，有的演员会说“导演，你给她 300 干啥？我 200 就干”，甚至有人表示愿意零报酬出演，还提供车和道具。每次，郭丽都很气愤，“这种恶性竞争不应该被支持，破坏了市场秩序。”
如此卷的最大原因，指向了短剧里的老年角色类型非常固化。李韵铭表示，“这类角色可替代性太强，你不上有的是人上。选角也很容易，大部分情况下只考察外形，演技上不特别卡词就可以。”
对于“男女主的刁蛮爸妈”这种重要但非主角的角色，剧组不会提出太高要求。
演技方面，导演强调得最多的是一个字——“狠”。林杰向「定焦」解释，初次拍短剧时，她有一场戏不是很顺畅，连续拍了好几遍，主要是导演觉得她不够狠，后来她把面部表情表现得再更夸张一些、走路再快一些，导演就过了。在掌握了这一“精髓”后，再拍的短剧都是一次性过。
至于台词，由于拍摄节奏快，剧组经常是提前两天才把剧本给到老年演员，有的剧组连台词都不做过高要求，只需要记住开头、中间、结尾，其他交给演员自由发挥。
在流程上，也很难说有多正规。据了解，很少有剧组会和这些老年演员签订合同，但他们并不在意。
林杰短剧片段截图林杰饰演豪门妈妈
相反，他们对于导演的要求绝对服从。
几位阿姨都提到，导演喜欢和自己合作，是因为她们拍戏认真，具体表现为能把词背好，不会在拍摄过程中因自己没记住词喊卡。有阿姨把剧组比作一个战场，导演是将军，演员是士兵，自己要绝对服从指挥。并且表示，只要有机会，自己愿意一直拍下去。
他们的自我牺牲意识也很强。有一次孟宪芝发高烧，还是咬牙坚持把戏拍完，“戏比天大，不能因为我耽误了剧组的拍摄进度。”
“一般老年演员没有作妖的，即便是熟脸的特约演员都没有很好的待遇，会被副导演呼来喝去。”李韵铭表示，他接触过的这帮阿姨非常配合，而且很纯粹，“就是爱演，很少计较”。
只不过，内卷之下，造成的结果是片酬没有固定标准，不同水平老年演员的片酬拉不开差距。
不止一位导演表示，有拍戏经验的老年演员，和第一次演戏的叔叔阿姨，片酬差距不大，顶多一天差一两百元，拍完后统一结算。而年轻的短剧演员之中，片酬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分层。
老年演员眼中的短剧：剧情离谱，但“网剧”就是要浮夸
自从短剧火起来后，它和老年人之间似乎有着一种特殊的关系。
一方面，短剧是近两年才火起来的一种新生内容形式，成为很多老年人用来打发时间的一种调味剂，另一方面，它凭借套路爽感、反转、快节奏，也收割着老年人的钱包，诱导付费等乱象，每隔一段时间便登上热搜。
老年人如何看待短剧？影响是好是坏？或许这些身处其中的老年短剧演员，理解得更为深刻。
首先，在内容上，短剧剧情离谱，生活中肯定不常见，是阿姨们的一致观点。
虽然她们都有一定的演戏经验，懂得戏剧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道理，但短剧里的强矛盾冲突，还是震撼到了阿姨们。
林杰演的首场戏就是扇男主嘴巴，一场戏下来，扇了男主四次，“这肯定不符合现实，但导演这么要求，咱就要按照规矩来。”后来林杰演得多了，越来越认同拍这类剧就是要用夸张演法，表情、动作都要一狠到底。
另外两位阿姨也表示，在拍摄过程中，她们经常要扇人家嘴巴、揪别人头发。
其次，她们对短剧的认知模糊不清。
在交流中，几位阿姨都能清楚说出赘婿、甜宠等这些热门短剧题材类型，甚至能列举出热门的短剧平台、制作方的具体名字，但她们觉得自己拍的不是短剧/小程序剧，也不是电视剧，而是统称为网剧。
郭丽觉得网剧和电视剧的区别是，播放的途径不一样。“网剧不能在电视上播，只能在手机上看，或者是用 WiFi 看，集数多但是短，而电视剧环环相扣，一集很长，是个完整的故事。”
在阿姨们的心中，“网剧”在人员和拍摄进度上，不求真实求新奇，属快餐式，而电视剧求真、求实、贴进生活，拍摄的片子也真实可信。
她们虽然拍这类剧，但自己平时很少看。她们也很清楚里面的套路，剧情、人物都千篇一律，不过她们不觉得这种剧不好，因为它是当下一种很火的内容，很受年轻人喜欢，“网剧”就是要浮夸。因此，即便在拍摄时，觉得剧情不符合常理，她们也不会提出任何异议。
对于短剧行业的趋势变化，这些老年演员们也有所感知。
不止一位业内人士表示，短剧去年爆火，今年出现了降温的趋势，虽然有像华谊、阅文等电影、电视剧公司，以及周星驰、王晶等大牌导演加盟，甚至短剧平台也在搞联盟，要将好内容联合起来首发，实际上这行越来越难赚钱。
一位制作方告诉「定焦」，平台内部制作费已经降了很多，短剧集数也从原来的 100 集压缩到了 60-80 集。竞争加剧之下，现在开机的短剧剧组越来越少。阿姨们也明显感觉到，今年找她们的剧组少了，但目前片酬还没有出现明显下降。
未来，即便薪资降低，她们也仍然希望在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一直拍下去。
孟宪芝饰演豪门妈妈
经常演反派的孟宪芝，被身边的人叫做演戏的“疯子”，为了能拍好一场戏，会整晚默词不睡觉。这些年，她拉着行李箱转战各大剧组，和几家影视公司都有了稳定的合作，一年里只有过年那几天才会休息。她对一条观众的评价非常印象深刻，“这个阿姨太刁了，适合演容嬷嬷，”她不仅不生气，还觉得这是对她演技的认可。
孟宪芝告诉「定焦」，自己小时候想成为一名演员，长大后却没有机会实现，现在，她感觉离梦想更近了。别看自己现在已经 60 多岁了，她希望有一天能和张艺谋、陈凯歌、周星驰这样的大导演合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