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霞
群山环绕下，一间民宿的楼顶天台上出现了一群穿着白衣服的人，他们在主持人的号令下，跳跃，做出抬头、抬腿等各种动作，然后深呼吸，大声发出“啊”或者“呵”的声音。
2023 年末，李雨参加了一节“心灵疗愈颂钵体验课”，这一幕是当时真实发生的场景。她没觉得被疗愈，反而感到尴尬和不适，对面的山上明明站着采茶的大爷大妈，“他们肯定觉得我们是群魔乱舞”。
李雨是被一篇小红书上的笔记吸引来的，彼时她受睡眠问题所扰，那篇笔记宣传的是可以助眠，她被打动了，因为笔记写明了是“免费体验”， 活动唯一的要求是 dresscode，要所有参加的人都穿白色衣服。
她决定去试试看，然后就发现自己被骗了。当天，在所有人跳完之后，主持人又让大家躺在地上，几个人开始敲大钵，空气中喷洒了劣质香水。就这样躺了十几分钟，大家又被叫起来，围坐在一起，中间是三个主持人。这时，李雨终于知道，原来前一半只能算是“开胃小菜”，这节体验课的重点其实在后半部分。
主持人让每个人介绍自己痛苦的经历，现场有两三个参与者表达了自己悲伤的故事，主持人敲完颂钵后说他们的痛苦来自于原生家庭，需要一对一疗愈，价格 1 到 5 万元不等。当场居然真有一个人报名，主持人马上大喊“有人报课，来处理一下。”李雨觉得，这很像是托，在制造销售氛围。
几个月后，《周处除三害》上映，类似的一幕同样出现在了电影屏幕上，尊者普度信众，炼化的是真金白银。
电影来源于生活，只是和周处通过蛛丝马迹，在幽僻之处才找到尊者不同，在互联网世界里，尊者显其形。《最话》发现，在小红书等内容平台上搜索“身心灵”，会出现大量内容，从业者众多，流派纷繁复杂，甚至已经形成了一条从 IP 孵化、教练陪跑、到创业落地，内容获客、产品交易和交付等全产业链。
这个产业中的人多有共通之处。疗愈师通常轻衣慢语，仿若尊者一般，更有甚者，面目俨然，好似九天玄女。但那些疗愈师教练，则大鸣大放，遍撒鸡血，“2024 年疗愈赛道即将大爆发”， “到 2025 年，疗愈经济的市场规模也将高达 7 万亿元”。
给的理由也直白——压力，根据物理学原理，压力会产生动力，让疗愈赛道攫取财富之井的动力。
当然，客观而言，现在身心灵疗愈的细分领域中，有一部分还是心理学认可的东西，比如“正念”确实对身心健康有一定的帮助，但在一个鱼龙混杂的市场当中，普通人要想甄别是很有难度的。
一个在上海开设正念冥想中心的博主，在他的笔记里说：“身心灵疗愈和灵修、邪教其实是一线之隔。”
01
“现实世界是一团黏土，会被你改写。”
一个搞显化的疗愈师对他的客户说，他在小红书上晒出了他们的聊天截图，大概是为了证明这是一种多么有效的方法。
“显化”其实源于心理学，在心理学上有一个观点叫“显化效应”，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一个人集中精力和情感去思考或感受某件事情，那么这件事情更有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发生或实现。而在身心灵疗愈领域，最常被显化的就是 SP（某个特定的人）、学业、外貌、金钱、工作等，愿力的能量之大，通常可以突破向心力法则。
在那次聊天里，那位客户表示，外公在他出生就脑梗成为植物人，并在他十岁的时候去世了，他通过“修正”创造了与外公的回忆，在梦中与外公吃饭和唱歌，后来与母亲描述了这个梦，发现梦中外公穿的黑皮衣现实中真的存在。
这位疗愈师解释说，我爷爷当时是这样的情况（重病），当时无意间“显化”，希望我爷爷能看到我大学毕业，确实多活了四年。
而无论是李雨经历的“钵颂疗愈”，还是显化，都只是身心灵赛道中的分支，类似的分支还有很多，例如灵修、冥想、正念、显化、塔罗疗愈、艺术疗愈等，这些模式中，一些是由其它行业演化而来的，一部分属于心理学范畴，另有部分多少有点玄学。
如果说“显化”尚需个人做功，那么还有一些身心灵模式毫不费力，可由他人代劳，
比如代点蜡烛。一个做 “魔法蜡烛”的疗愈师，在介绍中写道：“配方是我花了一万美元买下来了的，当时女巫已年过半百，要做她的学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并且巨额学费中包含操作魔法阵。顾客都来自于明星政要和华尔街精英，魔法蜡烛的配方来自于她。”这种魔法蜡烛一般有九种颜色，有不同的作用，包括招桃花、招揽生意、旧情人复合等。
这当然很难考证，你既不能要求对方出示女巫给的发票，也不能看到明星政要的好评，当然那些疗愈师本人的背景和资质，通常也无从考证。在法相庄严的视频和照片背后，所谓的疗愈师很有可能是个“三无人员”：无学历、无专业、无资格证。
有疗愈师告诉《最话》，从事疗愈师职业不需要“心理咨询师”等资格证。李雨在参加那场颂钵疗愈活动时发现，主办团队曾经是做医美行业的，还在现场告诉参与者，有医美问题也可以找他们。
心理咨询师向往则透露，有做身心灵疗愈的团队找过他们合作，这个团队曾经是做情感咨询（挽回）的，做不下去转做这个赛道。
一位小红书用户在评论区里表示，自己身边有一个亲戚，初中没有毕业，一身戾气、脾气暴躁、性格极端，跟家人都无法好好相处，拿盘子砸过亲哥，以前开过几家美容院也是亏得一塌糊涂，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疗愈师”。
和所有类型的 IP 一样，疗愈师通常也需要光鲜的标签，例如心泉高维智慧创始人吕泉在小红书上的标签包括“北京大学特聘老师”，不过当《最话》询问“北大特聘老师是什么意思”，得到的答复是“应该是在北大开讲座这种吧，这个准确得问助理老师。”
吕泉倒是没把这个标签写在百度百科里，后者要求提供资料证明，在百度百科，她的个人经历是毕业于音乐院校，做过主持人，参加过“挑战主持人”节目，以及在世界小姐大赛的中国梦想赛区总决赛颁奖盛典担任过专业评委。
02
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涌入身心灵赛道，说到底，还是为了挣钱。正如一个疗愈师教练说，人们往往不愿意为产品买单，但愿意为希望成为的自己买单。
一位做 IP 变现的博主在小红书上表示，“艺术疗愈是一个比较小众的领域，包括音乐疗愈、绘画疗愈、舞蹈疗愈等，我有个做手绘的客户，他之前最高的客单价是几百块钱，但是加上艺术疗愈这个理念以后，现在客单价已经提高到 8000 元。”
至于这批人为什么会集中出现在小红书，大概是因为双方在用户画像上的重合度很高。
《最话》观察到，身心灵疗愈的宣传文案中，也常常将目标客户定位为“25-40 岁女性”。而根据小红书官方曾经公布的数据，平台用户 72% 为 90 后，有 50% 分布在一二线城市，男女用户比例为3:7。
何况互联网还有突破获客边界的好处，让这个本在线下，甚至水面之下的行业能够大幅提高获客效率，并在变现模式丰富的社区环境中，实现从种草到拔草的闭环。
经了解，市面上针对C端疗愈方式主要有一对一疗愈、直播疗愈、实物售卖等。有疗愈师告诉《最话》，自己是做一对一疗愈的，收费是 189 元/50 分钟，内容不止是聊天，还会借助塔罗或者欧卡挖掘潜意识，帮用户找到痛苦的根源。
另一位疗愈师则表示，他们的“显化”课程是 998 元的录播视频课，会教一些显化的核心方法和技巧等。这位疗愈师的朋友圈里还在出售许多实体物件，如吸钱星、吸金管符，骸骨黄金闪灵钻原石项链等，售价在 1999 元左右。
还有一些线下的课程，有做“冥想”的疗愈师告诉《最话》，他们的冥想课程主要是线下开展，时间一般都是三天，会做一些冥想练习，从底层逻辑寻找烦恼核心根源，为了有一个开阔放松的环境辅助，还特意把地点选择在丽江的玉龙雪山，“我们是公益形式的授课，不收学费的，但是需要学员均摊三天的场地和物料费用，一个人是 1580 元，食宿需要自己解决。”
更具规模的身心灵组织甚至会通过账号矩阵的方式，规模化获客。与此同时，基于互联网流量大、效率高的特点，这些组织还可以开发出丰富的产品矩阵，实现从低价到高价的漏斗式转化。
目前，心泉高维智慧在小红书上有不下十个账号，账号内容以发吕泉个人视频切片为主，显然一个人不大有可能做那么多视频，所以相当一部分内容高度疑似 AI 合成。
在吕泉高维智慧的小红书店铺当中，目前在售五款产品，价位从 11 元到 299 元不等。其中销量最大的课程为“高维智慧女性幸福之旅”，这是一套 7 节课的线上视频课程，售价 11 元，目前已售超过 5000 件。
但心泉的重头戏应该并不在线上课，据其在小红书上的预告，机构在线下会开展高阶课、高端私人定制灵修课程、生命觉醒总裁班、暑假期间还将开设亲子营。
按照吕泉的说法，她们还将开设青少年的灵修课，父母可以陪着孩子一起灵修，“灵修要从娃娃抓起啊”。
03
财富效应正在这个赛道显现。
“做疗愈 4 个月线上变现 80 万”、“身心灵这么玩，会诞生一批富婆”……当这些扎眼的标题出现在用户的 APP 上，很难不让人动心。
这些笔记来源于这个产业中的另一个细分赛道，即疗愈师教练。听说这个行业很好赚钱，很多人都心动了，但自己不会怎么办呢？没关系，有人教你。
这些教练首先得让人相信，干疗愈能赚大钱。一个疗愈师教练现身说法，称自己曾经进行过所谓的“臣服实验“，在一个月里花光了 70 万存款，用最后的钱交了一个 7800 块的灵修课程，然后突然就有一个声音跟她说，“你要去带一个课了”，她问“怎么开始”，那个声音就说，“你去写一篇公众号”，然后她写了一篇卖课的公众号，第二天就收入了 10 万元。（15 日，该笔记内容已无法显示）
然后，他们还得让人相信，自己有能力帮助疗愈师赚钱。获客阶段，引流的内容必不可少，“身心灵博主，50 个爆款标题准备好了”，“疗愈博主，年入百万的 5 大变现方式。”很多笔记标题吸睛，但内容大同小异。
至于转化，形式多种多样，可以是一对一咨询，也可以是金字塔结构的。
一位在小红书上招揽 “禅拍”课程的疗愈师告诉我们，该课程在大理开展，五天四夜，收费 6980 元。“学习完成后，可以选择支付 3980 元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线上推广大使’，我们会教学员做小红书流量运营并提供素材，如果学员能引流到微信成交的话可以拿到分成。”
《最话》查看上述疗愈师提供的资料，成为其“线上推广大使”后，会拥有健康疗愈大使 30% 的分佣权：招募一个线上疗愈大使赚 1194 元、招募一个线下禅拍疗愈学员赚 2094 元，招募一个城市合伙人赚 8940 元。
传销有三个特征：一是入门费，需要认购商品或者交纳费用取得加入资格或发展他人资格；二是拉人头，需要发展他人成为自己的下线；三是计酬方式，以直接或间接发展人员为依据计算报酬。对照来看，以上身心灵疗愈的生意模式，与传销的三个特征高度吻合。
实际上，2024 年 3 月，《人民公安报》曾报道，按照公安部部署要求，全国公安机关依法严厉打击查处借“灵修”等旗号从事非法培训活动的公司机构，这种非法培训活动盗用心理学、成功学等概念，宣扬提升灵性、开发潜能等歪理邪说，通过封闭培训切断余外界联系，采用催眠洗脑等实施精神控制，并以加盟、分销等发展人员。
但只要换个概念，这类生意就可以在互联网上重起炉灶。
有意思的是，大概是因为涌入身心灵赛道的人越来越多，导致行业越来越卷，业内互撕的情况也逐渐出现了。
一位自称做了 15 年玄学的疗愈师在笔记里抨击，那些号称“快来身心灵赛道，暴利、小众，月入百万，年入千万（的机构）”，是在割韭菜，“本质是卖社群，卖课，卖一对一陪跑，20 万一年，先给你洗脑，先把你的钱赚了。”
站在局外人来看，洗脑当然是危险的，但若身处局内，又有多少人能抵抗洗脑的诱惑呢？这大概是地球上最极致的转化效果。
一位小红书用户在笔记中写到，我最近一星期显化没啥用，那种有点自我欺骗的感觉，终归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条笔记下面有 400 多条评论，几乎都是对这位用户的反驳和谩骂，如：你要是这么想，能量是不干净的，是宇宙没有选择你；我显化发际线都成功了；自己没灵气怪谁等。
是啊，怪谁呢？洗脑到了这个地步，几乎没有人会去怪尊者了，然后反手给他一个举报。
（应对方要求，李雨为化名）
